我有两个妹妹。
我的大妹妹一岁不到就去世了。我一点儿都记不得她,可是我一向非常想她。她长什么样呢?家里有她的照片,我常常看一看,可是我心里想,这是我的妹妹吗?
我一点儿没有影象的。我像是从来没有看见过她。所以我现在说的不是我的这个妹妹。
我说的是我的小妹妹。我的小妹妹是在我的大妹妹离开我们以后生下的。所以小妹妹当然没有看见过大妹妹。小妹妹不熟悉她的姐姐。妈妈说,大妹妹好乖哦!
可是小妹妹很皮。
那真是一个很顽皮的小姑娘。
她那时还不会走路不会说话,坐在地板上玩。我在地板上找我的一粒玻璃弹子。
这是在楼梯口的地板上,没有家具,应该是一眼就能看见弹子滚到哪儿去了。可是地板上没有我的弹子。我就问她:“妹妹,你看见我的弹子了吗?”她张大嘴巴用手指着说:“啊,啊。”她的眼睛也睁得很大,闪闪的里面全是聪明。她是一个小时候眼睛里一向都有闪闪的聪明的小姑娘。这把很不聪明的我吓死了。我哇地抱住她大哭起来。妹妹把弹子吃到肚子里了,我要没有妹妹了!
妹妹真是一个顽皮和聪明的小姑娘,她看见我哇啦哇啦地哭,就从自己小围裙的半圆口袋里拿出了弹子给我。她说:“啊,啊。”妹妹是不是把弹子放在小围裙的口袋里,预备等会儿再吃呢?妹妹的“啊,啊”是什么意思?
三岁的时候,妹妹投止在一个托儿所里。那个托儿所离家两站路。结果有一日她晚上逃回家来了!我们听见很轻的敲门声,外祖母推开房门,是妹妹在门口。她站在阴晦的灯光里,聪明的眼睛闪闪地看着外祖母,看着妈妈,看不见里面有畏惧,而是像是很快乐地说:“我回家来了。”外祖母一声大叫。
外祖母一定是惊讶极了。
一个三岁的小孩,晚上的时候,一个人走两站路,从托儿所回到家里。她想家了?
外祖母是个有些偏心的人。她偏心男孩子,对妹妹严酷得有些狠。我小时候不知道,是长大以后才懂的。那时,我已经洗好脸洗好脚了,马上就要跟着外祖母到三楼去睡觉(sleep)。所以那个时候应该是不早了。可是外祖母竟然没有让妹妹进房间,就拉起她的手,送她回托儿所去。
那是晚上的时候。三岁的妹妹刚走了两站路返来,现在又要走两站路回去。
外祖母,你应该帮妹妹洗洗脸洗洗脚,让妹妹在家里睡觉的,明天早晨再送她去托儿所。
可是外祖母拉起妹妹的手就走了。
妹妹没有哭。顽皮的小孩都坚强。可是我记得妹妹的眼睛。她闪闪地看一看我们,就跟着外祖母走了。
我现在很埋怨外祖母。可是我那时不懂。如果我那时懂,我一定会请求外祖母把妹妹留下,然后牵着妹妹的手上三楼去睡觉。我和妹妹是睡在一张床上的,睡在一头。
小时候的马路上没有诱骗,就是有诱骗,妹妹也不会被拐走,她眼睛里有闪闪的聪明啊!
妹妹大些了,进了幼儿园。那个幼儿园也是离家两站路。妹妹每日都可以回家。
我上小学一年级。每日下午我去接妹妹。我沿着我们院子外的长长的围墙走,抬头可以看见长得很高的枇杷树,一棵挨一棵的枇杷树。然后拐弯。然后再拐弯。
走到电影院,对面就是了。老师坐在门口,我说:“我接妹妹。”老师就喊妹妹的名字。然后老师就会说:“你这个妹妹啊,又和小朋友打架。”老师这样说的时候,不是感叹的语气,因为老师常常这样说,所以老师说的语气已经是平和的了。
我牵着妹妹的手回家。我没有问妹妹:“你明天又打架了?你和谁打架啊?”我小时候不会交谈,所以也不会和妹妹说这样的话。可是我回到家里把老师说的话通知了妈妈和外祖母。我像是觉得一定要通知的。结果妹妹总是挨骂,还可能被打过。我那时是多么不好啊!可是如果我不通知那么又应该怎么做呢?一个人小的时候真是一点儿没有力量。老师没有说妹妹为什么和人打架。是谁先打的呢?
都是我妹妹不好吗?老师都没有说。我亲热地牵住妹妹的手回家,然后就通知外祖母和妈妈。我长大了以后想到,觉得真是不可思议的糟糕!我糟糕吗?我不知道。
妹妹上小学了。妹妹的班主任就是以前我的班主任。班主任对妈妈说:“她如果有她哥哥的一半就好啦!”什么一半?一定就是我那傻傻的非常听话的一半!可是妹妹怎么会非常听话?她是三岁就敢一个人跑回家的小孩,她是在幼儿园里常常打架的小姑娘。
放学的时候,我就自管自回家,让妹妹自己走。从学校到家有很长的路的。我不想带这个落后的妹妹一路走。妹妹想跟着我,我就把她甩得很远。我很先进很庆幸地一个人走在前面,而且还要藏起来,让妹妹像敌人一样地看不见束缚军。
之后,一定是老师为了鼓励妹妹,让妹妹当了清洁委员。妹妹每日都扫地。她还把扫帚扛回家,她说老师要她管好扫帚。
这个落后的小女孩儿每日都扛着一把扫帚在路上走。早晨去上学,下午回家。下午回家的时候,脸上总有灰。
她聪明的眼睛闪闪地在路上东张西望。
她跟不上她的“束缚军”哥哥。
她也已经习惯不再跟了。
她是清洁委员,扛着一把扫帚,她也是很庆幸的。
但是她的哥哥不知道,其实他牵着妹妹的手走路,还可以走许多日子的,可是他就这样早早地结束了。这样的结束也就等于永远结束。之后,他再都没有牵过妹妹的手。再都没有。妹妹的手再都没有在哥哥的手心里过。
长大是多快的事。
可是如果那个时候我的大妹妹在,她会牵住小妹妹的手的。她还会把妹妹的扫帚扛在自己的肩上,把妹妹脸上的灰擦擦干净。她哪会像我这样!
我听见妹妹喊我:“哥哥!”我转头一看,妹妹坐在一辆运货的三轮车上。
妹妹朝我招手:“哥哥,快上来!快上来!”妹妹还对骑车的叔叔喊:“叔叔,让我哥哥上来!让我哥哥上来!”可是我没有上去。
那天,妹妹比我先到家。妈妈返来的时候,妹妹通知妈妈:“妈妈,我明天乘三轮车回家的!我喊哥哥乘,哥哥不乘,我比哥哥先到家!”妹妹看见骑三轮车的叔叔,就拦住说:“叔叔,我走不动了,你带带我好吗?”叔叔就一向把她带到家对面的百货商店门口。
一向到现在,我的妹妹,没有什么事儿难得住她。她和任何人都能很友好。因为她小的时候拦过三轮车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