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小时候是一个懂事的小孩,听话。下雨的日子,妈妈没有带伞,奶奶说:去给妈妈送伞。我就会步行两站路,来到妈妈上班的厂门口,等妈妈下班。常常这样。
我小时候是一个爱清洁的小孩,每日空上学,书包里都带一块抹布,先把桌子、椅子擦干净,再坐下来。
我小时候是一个胆小的小孩。我家住在一幢日本式的房子里,一楼有房间,二楼有房间,三楼也有房间。我不敢一个人到三楼去,怕鬼。碰到一定要上三楼的时候,就只好叫妹妹跟我一路上去。上去的时候,让妹妹走在前面,下来的时候,让妹妹走在前面,以便鬼来的时候,妹妹可以挡住。大院的门口有一个老虎(tiger)灶(烧开水的地方,一分钱一瓶热水),奶奶不知道为什么有的时候晚上了还偏偏让我去打水。走在黑黑的大院里,我只好唱歌。鬼一向没有来,我唱歌的声音倒是有点像鬼叫。
我小时候妹妹上幼儿园都是我送,晚上是我接。我牵着她的手,走在人行道上。
走啊,走啊,要走三站路。妹妹是一个非常好玩的小姑娘。但是妹妹喜欢跟人吵架。我去接的时候老师就对我说,你妹妹又跟人家吵架了!
我小时候家里没有人做饭,就我做饭。我把菜洗得干干净净,还会做饼。我每日晚上都要在小黑板上写下:今晚菜单……我小时候跟男孩玩,也跟女孩儿玩。跟男孩打弹子、刮香烟牌子……跟女孩儿踢毽子、接麻将牌。不管是玩男孩的游戏,依然玩女孩儿的游戏,我都出类拔萃。
我小时候也游泳、打乒乓球、画画、拉过手风琴。那是一架小的国光牌手风琴,只有三个贝司(就是音域)。
我小时候每个星期天都到杨浦电影院去看儿童场。上午八点钟开映,一角钱一张票。那儿基本上都是打仗的故事,从《平原游击队》到《铁道游击队》,镇静、生动,让人学习英雄,连举措、语言一路学会,有时干脆说:“我是李向阳!”当然有的时候也会说:“汤司令到!”汤司令是《战上海》里的汤恩伯,大暴徒。
我小时候喝橘子水时,一个男生跟我抢,结果瓶口把半粒牙齿扳掉了,牙根受伤,到了冬天嘴巴就肿起来,痛不说,难看死了。
我小时候很少打架。影象犹新的是有一次跟一个女生打。我嘴巴肿起来,她骂我猪八戒,我就打她。她不哭,也打我,结果不输不赢。
我小时候跑步很快,比我大的同学也跑不过我,结果考取中学后,我就参加了田径队。区中学生运动会,60米跑我是*,就又去参加市中学生运动会。
我小时候没当过大队长,但是当过大队鼓手。开大队会的日子我总是高兴。我站在台上,咚咚啪咚啪,咚咚啪咚啪……队旗就在我们的鼓点中行进。
我小时候很要好的小朋友是华祖康。他比我低一级,住在我家对门。他也有一个三贝司的手风琴,我们就在一路合奏、二重奏。我们都属于那种有礼貌有端正的小孩,不打打闹闹,不说脏话,讲过的很不好的顺口溜也不过就是:“头颈极细,只想触饥(上海人说“吃”的意思);眼睛碧绿,只想吃肉;面孔蜡黄,扯屁大王;面孔红通通,扯屁老祖宗。”讲完我们就哈哈大笑。祖康之后到美国去了,在旧金山当教授。我到美国去,飞机从旧金山上空飞过,从机窗看出去,大海温柔,绿树成荫,街道整齐,我就想:祖康住在哪一幢房子里呢?心潮汹涌。
我小时候遇上了自然灾难,肚子总是吃不饱。正午在食堂吃饭,一个月的饭菜票半个月就吃光了。妈妈问我饭菜票到哪儿去了,我说丢了。妈妈说丢在哪儿了,我说可能是院子里。妈妈说,我们现在去找。哪儿找得到!妈妈知道是我吃光了,就说,吃光了就吃光了,小孩子不可以扯谎,知道吗?我说知道了。那时候买糕点凭票,奶奶给我一张票,让我去买一个饼吃。我站在商店门口吃的时候,有一个小孩飞奔而来,夺过饼就又飞奔而去,我看着飞奔而去的他,呆了好久。
我小时候读书成绩当然很好,品学兼优。小学毕业考初中,进了控江中学,那是一所勤学校。
我小时候……
小时候已经离我很远。但是小时候一向在我心里。在心里的一个很近的地方站着,一眼就能看见,看到那时的我,那时的故事和游戏,心就怦然而动,兴奋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