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为季节,初冬的天气变化尚不至于狞厉;作为日子,无所事事也不全是过错;作为黄昏,夕阳躲在云层里,天光不湿不燥,不寒不温,此刻,一切都富足而静谧——这样的黄昏也不能算做坏事。
一夜西风携卷黄沙而来,直至黄昏时分,漫天黄沙将天穹重重围困,仿佛在威吓本已经十分柔弱的日子:大军甫至即获全胜。这样的黄昏欲晴难晴,头重脚轻萎靡不振,天空遭逢变故反而安静。远方的夕阳好像经过战火的旗帜那样千疮百孔满面悲情,但还亮着,还闪动着昏黄的晕。
黄沙遮天的黄昏时分也有些暖意,祖母的笑容一样淳朴的暖意仿佛来自祖母的祖母。关于祖母和祖母活着时候的事情,应该是比惨淡的记忆更加丰盈的一些事情,应该有比记忆之所以成为记忆更加复杂的原因,也有一些更加久远的非常时刻,还应该有活在久远中的祖先们在一起生活的情形。应该是娶亲的日子,应该有满院子的肉香和酒香,还有老旱烟被点燃后又浓又白的烟子从牙齿寥落的口腔里喷出来。老门老窗落尘积诟,而鸡和狗,在长长的巷子里自由自在地游走。
黄尘浮空,夕阳作陪。
黄尘很终要落定,夕阳很终要远行。在黄尘尚未落定、夕阳尚未远行的此刻,祖先们在云头上坐着,在夕阳中笑着,他们之所以笑,是因为他们全都在血缘的天梯上高高在上,是因为他们美好的德行没有蒙尘。
祖先们一定都在天堂里别样地活着。
祖先们在浮尘的上面,在均匀而温暖的夕阳里面。在浮尘的底层,在夕阳照不到的低处,他们的子孙们在那里生活。那些比浮尘更加浑浊的地方被子孙们叫做城市,这样的城市祖先们却没有见过,所以,他们的灵魂就不愿意下来,他们更愿意在高不可及的浮尘之上浮着。祖先们认得他们的子孙,虽然他们的子孙并不认得他们。祖先们乘着夕阳远道而来,一到这里就停住,他们悬停在浮尘上面,他们停留在夕阳里面,他们的样子慈祥可亲。
奇怪啊,但见漫天黄尘和温暖的夕阳,就会想起那一些又陌生又熟悉的祖先们。
黄尘高处,天光很亮的地方很安详、很平静。引发关于祖先们的想象的那些地方,“平畦交远风,良苗亦怀新”,“野旷天低树,江清月近人”。据说那时的岁月真的静好,那时的祖先们都很年轻。那时,他们自给自足的生活只指望风调雨顺、人寿年丰。稻谷像黄尘一样黄,应时而作的节律像黄尘里面的光晕一样均匀、一样平稳。那时候,四季的始末很明确,年轮的扩展总带着隐隐的悲情。关于生命和灵魂,祖先们做过许多离奇古怪的梦,很后他们信誓旦旦地得出结论:物老为妖,人老为精。
多少物妖无处可寻,祖先们的人精坐上了祥云。某年的初冬,黄昏时分夕阳照临,在夕阳焕发出的光晕里,在冬日浮尘的很上层,变成人精的祖先们的人祖之恩,深深打动了一些子孙聪敏的心。
陌生而敬爱的祖先们,在黄尘之上也应该有黄尘一样明亮的故乡吧,他们离开故乡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。然而也许真的是巧合,也许有人真的参透了祖先们的谶语,也许有人解悟了祖先们的咒语、破解了祖先们的一些秘诀,在冬日夕阳照亮黄尘弥漫的天空的时候,祖先们的一些灵魂开始显灵,祖先们的一些祝祷开始得到验证。于是,在这世间杂乱无章的纷扰里,活着的子孙们还能够看见他们慈祥的微笑,听见他们教诲,感受到他们情怀的温热,还能引发一场关于生命来龙去脉的叩问,那些叩问像血一样鲜红,也像血一样令人感动、激动。
联想到的祖先们,他们或许存身的天空同样布满浮尘。浮沉的分量很轻,无法攒聚成型,也不能向一个明确的方向激越地流动。也知道它们所由何来,也知道它们终将何由而去,只是暂时不去,暂时未去。远处的夕阳已经筋疲力尽,挣扎着睁开眼睛关照着昏乱不堪的天空,竟也能把天空照得像黄玉一样温润、晶莹、半透明,不动荡,不流溢,不泄漏,恰到好处,不再浑浊,冬天过后,一定澄明。
说到祖先们,也只记得祖父、祖母,偶尔也有人记得曾祖父和曾祖母,再远一些全都是陌生人。四世同堂从来都是天下盛况和人间胜景。祖先们总要老去,子孙们总要出生,他们都不知道,几千年后,这个道理被科学家和科学得到了证明。人的生命关涉时空,时空无限,人所亲历的都很有限,祖先们不慷慨地老去,子孙们就不能顺利地出生,或者,子孙们要急不可耐地出生,祖先们必须义无反顾地老去,却不能大为不敬地称作为死去,而是都变成了人精,去了另一个时空。据说,那个时空和子孙们的这个时空互相平行,所以,心灵一旦准备好,时机一旦来临,子孙们的心灵就能洞见祖宗,就像观赏三维立体画一样,在突然看清楚的刹那间,清澈、澄明,如在其中。那种澄明的境界可以洗净烦恼,可以安抚悲情,可以让生命从“自在”时空进入到“我在”时空,情感显现,智力消隐,安详宁静,仿佛神灵。怎么能够忘记呢?对祖宗们的怀悼是爱,对祖宗们的羡慕是快乐,对祖宗们的认同和赞美是幸福,对祖宗们的评价是子孙们的自赏自罚,对祖宗们的贬斥、指责是子孙们向炼狱狂奔!
夕阳真的走了,夕阳是终究要走的。
布满浮尘的天空,出现了蓝紫色的暮霭。
夜幕降临以后,城市和住在城市里的人,开始苏醒。
2012-11-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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