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芒花

来源: 四季文学汇 时间:2021-06-30

芒花

春天的日子里,荒芜的山野上草色青青,像绿的水、碧的浪。浪涛上白茫茫一片,山风吹来,如皓雪在翻、白云在卷。

这是什么草,那是什么花?飘飘悠悠的,摇摇曳曳的,花花白白的,一派漫漶的景象,迷蒙了人的视线,我怎么会不认识呢?

这怎么可能?我在这里出生,又在这里成长。那些草、那些花都是从我儿时的脚窝上生开出来的,我怎么可以不认识呢?

开始,我以为那是芦花。以为芦苇在水边待久了,遂把家搬到了这位于高处的山坡。就像现在许多蜗居在城堡里都市人一样,一心向往着乡间田园、山野林泉的清新时光。但想想季节不对,这个节气,白露未成霜,蒹葭正苍苍呐。难道是白茅花?也不对,茅草的身材不可能长得如此俊拔,你看,那一棵棵、一丛丛、一蓬蓬,长得比人还要高哦。

小村外,阡陌边,芳草碧连天。

绿草萋萋,山花烂漫,这花聚雪敛云,把一个姹紫嫣红的季节染白了,把我给惊着了。

我走上那片山坡,临近细细端详。叶子长长绿绿的,质地硬硬的,叶尖有白刃,似剑。衦子高高的,翠中含着紫,紫里泛着红,缘一根根五彩的鱼竿。花儿白白的,像一簇簇白马的尾,若一把把银色的鸡毛刷子。

哦,终于想起来了。

芒花——你这个久违的精灵。

金仙对面无言说,春满幽岩小白花。

芒,是一个给点土就生长,给点雨就蓬勃,给点阳光就灿烂的货。它无花语,也默默无闻,却亦有药用价值。《浙江药用植物志》曰:用其花序60至90克,瘪桃干30克,水煎,冲烧酒服,早晚各一次,可治半身不遂。

故乡的山野上,遍长芒草。阡佰旁,汀岸边,田坎上,山崖下,岩缝中,触目皆是。然而,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,从来就没见过它开花的样子。

那时候,村庄所有的人都窝在村子里种田。春眼乍开,乡亲们皆赶在开犁之前,便把所有的田坎园坎像刮胡须般刮了一遍,垄上、山坡上看上去全是光头爿,不留一丝草。芒草生命力顽强,春雨一淋,它便从岩缝中钻出来,遇风就长。但是,它是个短命的鬼,叶杆长到一尺高,就被人们收拾了。因为,它是耕牛的很爱,而牛们又只食嫩芒。因此,它往往夭折于幼小的摇篮之中。

记得*一次去割芒草,是十一岁那年。周末学校放假,我在家闲着。

堂亲玉生叔对我说,侄侄儿,阿叔带你割牛草去。

不去,死人塆和古墓堂有鬼。我说。

玉生叔是一个半劳力,挑粪只能挑半桶,人称“半桶王”,生产队记工分,人家一天得十分,他只能得七分。但他乃篾匠出身,割草比剃头人还厉害。布谷催春了,耕牛犁地辛苦,生产队专门派他去割芒草,每一百斤,可赚二十分的工分。玉生叔喜欢割牛草,不过,他老是到死人塆和古墓堂去割。那里,林茂草丰,一壁悬崖上,凿着一个墓窠群,据说鬼很多,我不敢去。

玉生叔说,哎哟,我的侄儿,你阿叔是什么人。隋唐的秦琼转世也,走走,跟阿叔去,告诉你,那里的桑枣红了,可好吃啦。

死人塆边上有一片大队的桑树林,那桑枣紫得晶莹,红得剔透,确实是我的牵挂。恐惧当不过舌蕾的诱惑,我跟他去了。

草刀是玉生叔帮我磨的,草绳也是他帮我搓的。我到矮房扛起那条用石竹儿做的小冲担,拿起一条棒槌儿,竹笠往头上一戴,赤着脚跟他割芒草去。

人人都说玉生叔是个可以把一粒米吹成一颗星的牛皮王。但牛皮不是吹的,他的胆子特大。古墓堂那些坟墓的石缝里,芒草长得特疯狂。墓窠里不时地传出一阵阵呜呜哑哑的风声,犹如鬼泣。他不怕,专门到那坟洞边去割。每割一大把,他便用藤叶捆成一小扎,扔到墓窠脚下的鬼潭里浸水。

我在离他不远的一片林子里割。林子里草很高,也开着一些野花。割着割着,我就看到了一条蛇,趴在草从中。蛇很大,只见尾巴看不到头,我被惊得大哭起来。未几,玉生叔就像一头猴子蹿到了我身边。

玉生叔一边跑,一边舞着草刀大声吆喝道:哇呀呀!是哪个蛇精出来吓我的侄儿,看我剥了你的皮,抽了你的筋。

走近了,他定目一望,说,唉,侄侄儿,你胆子也太小了吧,一条蛇壳也把你吓哭。

我抹把眼泪,壮胆瞧仔细了,耶,确实是一条草花蛇的蛇壳,虚惊一场。

快中午的时候,我们挑着嫩绿的芒草回家。生产队的麻子队长用红漆的木枰一称,说,狗亮,你割了二十斤,给你记三分,玉生,你割了一百斤,给你记十八分。

玉生叔说,这是为何?一百斤应该记二十分才是呀?

麻子队长翻着白眼说,狗亮的草没浸水,你的草浸了水。

玉生叔红了脸,无语。

玉生叔的家就住在我家的菜园边。他家里穷,买不起青瓦,屋顶上经年盖着芒草衦。

一个景象留在我的记忆里难以逝去:春天的时候,他屋角的黑桃树开花了,红粉粉的艳。他屋顶的芒草也开花了,雪花花的白。一红一白,在东风起舞的日子里,他的茅屋就弥漫在流云飞霞里,无比的诗意。

那时候,我一直认为那是茅花,茅屋飘茅花,这是顺理成章的事。现在我终于明白,他屋上,当年盖的并不是茅,而是芒。

那些芒花,当年玉生叔是到深山里割来的,因为村子附近根本就见不到芒花的影子。玉生叔的故事,我已在《桃花茅屋有人家》一文中写了,今天就不再重复。

我想说的是,现在我看到了那些过去从未怒放过生命的芒花,有很多的感叹和感动。

半个世纪过去,玉生叔仍然健在,茅草屋顶飞白花的苦难日子一去不复返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幢粉墙碧瓦的大别墅。别墅里有小桥流水,有绿树红花,还有一个风韵犹存相貌清秀的中年女保姆。

变化更加无常的,是那片原来种番薯、种豆的山坡,现在荒芜了,成了芒花的世界。

望着那些在春风里翻滚起伏的芒花,我心一片宕荡——芒花也是一个有梦想的主,日子穷时,它容颜不现;岁月静好了,它便尽显芳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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