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意欲来浓

我有一阵子没有写过文章了，甚至连书也看不成，这让我心里有了一些恐慌。我这样说，要是传将出去，又要引起一些人士的不满了：你这也太狂傲了吧，把自己弄得跟文章大家似的。要说我心里没有这一层顾虑，也不是事实吧。毕竟不是什么“家”嘛，也不是靠读书写作为生的人，充其量也就是一个“半调子”。不要别人说，真要谈及做文章的事，我心里还是有些发虚的。

从早上开始天就阴着，随即就下起了毛毛雨，一直到午后也没有停息。看样子，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停的。虽然还未出伏，但暑气早被连续几天的阴雨降伏了，要是仍然像前些时候那样，光着背坐在开着的窗户前，就颇觉一些凉意了。秋天就是这样，要是天没有下雨，要是天还没有真实地凉爽下来，尽管已是立秋将近半月的时候，也是不太能让人感觉到这已经就是秋天了。只有等这雨下下来，让大地起了凉意，才会让人恍然惊觉时令的变迁。于是“一层秋雨一层凉”的话就自然而然来到了嘴边。

“昨晚你听到秋虫的鸣唱了么？”一个朋友早上问我。“它们唱得正起劲呢，要是外面安静一点，我在家里就能听到。”

“哦，我倒没怎么注意呢。你是说秋虫真的还在鸣叫么？那么其声也悲乎？”我像是有点抱歉地说。我一直认为，一个人，如果能关注秋虫的鸣唱，至少说明这个人心是细的，日子过得也是惬意闲适的。我这样答复朋友，是不想把自己太过闲适的日子随意兜卖出去。说实在话，我多数日子过得甚至是无聊和空寂的。

我虽然这样答复了朋友，可实际上我哪能不注意秋虫的鸣唱呢？我痴爱这种声音，把它视作天籁，已经有好多年了。晚上，或者早晨，我人还睡在床上，什么也不想，只为把这种声音听闻得清清楚楚。虫音如潮，尤其是晚上夜深人静时，更加觉得这如潮之音一阵阵地浸漫过来。这情形就像在海边，我们把一双脚立在海滩的沙子里，让它被涌上来的海水一点点淹起来一样。因为热爱，我几乎每年都写过秋虫的，这样的文字，要是光从字数上来讲，一定不会少了吧，所以现在我羞于动笔再写这样的文字了，一是写得不好，不会有什么突破，二是怕和从前的重复。

我们知道，一场场秋雨制造的凉意，正一点点在天地间聚积和垒加，等垒加到一定程度，冬天就到了，霜雪就来了。这就像儿童玩积木，在一双双小手里，一座高楼摇摇晃晃地码高起来。高乎危乎，摇摇晃晃，很后总是在惊叫声里轰然倒塌下来。轰的一声倒下来，要是以此来比作秋雨制造的凉意，应该就是冬天的雨雪冰霜。然而儿童在看到积木倒塌后，心理并未受到重创，而是重新再来……

记得小时候，我就常常和邻居家的小女孩一起玩积木游戏。我对那个小女孩肯定有一种近乎儿童热爱甜食式的喜欢，和她在一起，不管做什么，总能让我兴高采烈。有时我们也搭建一座高楼，正玩到关键时候，她的母亲叫她回家吃饭，她就把屁股一拍，顺势还把那高楼推倒才走人。她留给我的是一堆零乱，这样我就完全失了再玩下去的兴致。这样的事，总是让我倍感伤心。一个人收拾残局，我从那时就开始做了，没想到，长大之后，一个人收拾残局我碰到得更多。

长大之后，我们虽然不再玩积木的游戏，但把一样东西垒高做大，这种欲望还是很强烈。当然，经我们垒高做大的不再是眼睛可以看到的积木，多数时候那是眼睛看不到、手摸不着的东西。比如事业，比如财富，还比如友谊……把一样东西弄得高大，这可能是人的本性和本能，不说别的，对于情感和爱情又何尝不是如此。朋友之间的友情，男女之间的爱情，曾经在双方的小心呵护下一天天累积码高，他们都有一种贪心，就是希望它高大完美，然而，有很多精心经营的东西，总会在某一天像积木一样轰然倒塌，让曾经的辛苦付出全都化作流水而去。这样的事比比皆是。可与小时候玩积木不同的是，成人之后精心设计和堆垒的一些东西一旦倒塌了就再也不能重来，倒塌留给心灵的也不再是轻松，而是毁灭和重创。

爱情、婚姻，家庭、事业，人情、友情……世上的事莫不如此。

这让我想到刚刚新交不久的一个朋友，仿佛小时候的事情又搬到现在来重现。正当我们引为知己，兴致正浓时，好像也是有人叫了一声“回家吃饭了”，她就顺势毁了我们费心费力搭建的大厦。有时我在想，是不是亲手摧毁一样东西，尤其是撕毁美的东西，能让人得到别一样的快感和满足呢？我想应该是的，否则，人为何都这么热衷于破坏和摧毁呢。我曾气愤那个朋友的狠心，恨朋友不管不顾弃我而去的寡情淡义，恨留下一摊无从收拾的残局让我独自面对。不过事过之后，当一切重归平静，我似乎也慢慢地理解了。

雨还在下，是毛毛细雨，恰似下了一天一地的愁。

草丛里的小虫渴饮晨露，饥食泥土膏腴，在时令入秋之后，一定感知了虫生“知天命”的况味了吧。虫生易逝、光阴不再，小虫们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受呢？这些我自然不得而知。对我们人来说，入秋，只是四季的正常更迭转换，可对于小虫而言，应该无异于人生的五十之寿、知天命之年纪了吧。

五十知天命，曾经像背乘法口诀似的背得我摇头晃脑。我那时背诵，只是顽童的日课，心中无忧无烦，只是好玩，全不懂得字里行间的意思。少年强装忧愁，即使装得再像，在感觉上与真忧愁终归还是隔着一层的吧。就像医生给病人看病，病人得了绝症，医生仍然气定神闲，不是医生看透了生死，而是因为与己无关，一旦他自己得病，神色也一样惨疸。

连绵的阴雨过后，秋意会一天天渲染开的，秋意在树梢上，在草尖上，在天上的云彩上，会一天浓似一天。很感知秋意的当然是梧桐，所谓一叶知秋，当是指它。

要以秋来比作人生的话，那应该就是五十往上一点的这段年纪吧。唉，这点知觉真的是在我心里猛然一惊了……如此说来，我不正要进入人生之秋了么？而今就是这个“秋”字，放在我的心里，觉得怎么也放不平整，放不安妥，还时常让我感到一些悲凉来。